总在云飞草长鹤鸣时 

《中国环境报》记者  陈金陵

 

  “你从遥远的地方翩然而来,以一种优美的姿态,定格为永远的风采,长空里划过你深情的啼叫,这悠远的呼唤,回应着热切的期盼。”
  写下这首优美散文诗的人,名叫王昭荣,他热切期盼着的,是一种叫做黑颈鹤的珍稀候鸟。诗人与黑颈鹤的结缘,定格在云南东北部昭通大山包的高山草甸,一个“国际重要湿地”。国家一级保护野生动物黑颈鹤的身影,摇曳在云南昭通黑颈鹤保护志愿者协会主席王昭荣的笔下,编织着一曲大山包深处高原湿地人与鹤和谐共欢的情歌。
  王昭荣总是说,我与黑颈鹤有缘。这份人与鹤的情缘,可以回溯到12年前。当时身为大山包乡乡长助理的王昭荣,接待了一位昭通的摄影家孙德辉老师。每年秋末时分,黑颈鹤从遥远的青藏高原飞临大山包等高山湿地越冬时,孙老师总要来拍下无数珍贵的照片。为了宣传保护濒临灭绝的黑颈鹤,孙老师来到大山包乡,用自己带来的小型发电机、录像机、幻灯机,一个班一个班地为山里的孩子们放映自己拍摄的黑颈鹤影像,讲述保护鹤的故事。
  那是个人寂气凝的三月之夜,迟迟的春风远没有吹拂到大山包。陋室里,长灯下,王昭荣和孙德辉谈着黑颈鹤,春的暖意在胸中荡漾。那夜,谁也不会想到,保护黑颈鹤这一他们共同关注的话题,一说就是12年,并且还将继续延伸,一代又一代。俩人脚下这片贫瘠的高山湿地,终将成为他们为保护黑颈鹤奋斗的壮阔舞台。
  那个夜,诞生了民间组织中国黑颈鹤保护志愿者协会的雏形。理想,开始行走。
  云飞草长的六月,我和王昭荣,以及协会的常务理事钟龙,奔走在昭通的大山包。
  车轮下这条进山之路,道中央黄色隔离线新鲜得仿佛昨天刚刚划定。为了大山包的黑颈鹤保护,昭通市政府拿出1.2个亿,终于在去年秋天黑颈鹤飞来之前,修通了这条进山的道路。
  山路不会很宽,山路必是险陡。弯道连弯道,而且大多是小于90度的“急转弯”。盘上一座座山顶,原本就很低的云层,压迫得车辆和里面的人们喘不过气来。
  我们乘坐的越野车一路轰鸣,出昭通的昭阳区到大山包乡有近80公里的山路,跑了两个多小时。同行的人说,有一年冬季天寒地冻,冰棱很厚,这段山路他们小心翼翼竟然“走”了12个小时!
  过去保护黑颈鹤的志愿者们进山,只有修修补补仍是坑坑洼洼的狭窄山道。云南有些地方的土壤很黏,雨雪之后,车轮碾过直打滑。尤其冬季,一两厘米厚的冰棱很难化去。几次进山,再三小心,破旧的吉普车还是会不时滑进路边的沟沟里,车里的志愿者们常常惊出一身冷汗。春雨多的时候,坑洼之处积水看不清深浅,只见鸭子们欢快地在水坑里打滚洗澡,“呀呀”地欢叫,这令进山的志愿者们小心让道。
  20世纪90年代末开始,每年10月中下旬到第二年的五六月,王昭荣、钟龙和其他志愿者们无数次进山,借住在大山包老乡家中,巡山,护鹤,宣传保护黑颈鹤。
  我站在大山包保护区核心地带的大海子湿地。不远处是120公顷平静的水面,水在缓缓波动,虽然隔着水面几十米,阴云遮蔽的初夏,仍能感到水的阵阵寒意。云低低压下来,地面湿气缓慢升腾。空寂的云天,寥廓的草原,不急不慌地述说着刚刚过去的冬春。
  身边有一处红砖长廊,大约200来米,掩隐在绿草灌木丛中。临水的一面开了一个个小窗,长廊蜿蜒沉寂,小窗却仿佛一只只睁大的眼睛,面对湖水,面对湿地。
  去年仅仅10月的一天就来了5000名游客,摄像机、照相机,长短“炮筒”通通对着湖面和湿地上飞来不久的黑颈鹤。黑颈鹤在水边捕捉着小鱼、蚯蚓、草根、块茎,悠悠然,翩翩然,对近在十几米外的游客不理不睬,傲气十足,一如它们尊贵的身份。躲在这条200多米观鹤长廊里面的游客,凭栏眺望,依窗狂拍,尽情享受近距离与鹤共舞的快乐。
  我不禁为这绝妙的创意拍手。虽然红砖建筑在周围一片绿色之中多少有点儿扎眼,但考虑到鹤的自由安详和人们观鹤的渴望,平衡点选的如此美妙和谐,不能不佩服设计者的良苦用心。想那美国、加拿大边境著名的尼亚加拉大瀑布,有一条人工地下隧道,把远来的游客一下子拉到大瀑布跟前。瀑布在游人的面前一冲而下,溅起的水花洒开,惊得游客欣喜若狂,成了对设计建设者们最美好的奖赏。
  尼亚加拉大瀑布的人工隧道在几万里之外的大海子水边“粘贴”,也许根本没有可比性,一个知名度远播全球,一个只是滇东北这块默默的高山湿地不起眼的小小建筑。但,追求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相同理念相同愿景,完完全全可以让大山包黑颈鹤保护者们骄傲和自豪。
  大海子水边不到100米的坡上有一户人家,门前一块陈旧的牌子上,写着令人起敬的几个字:“两代护鹤人家”。近60岁的董应兰婆婆坐在低矮的炉台前,一边吃饭一边回答王昭荣的问题。云南昭通当地的土话,我听不大懂,王昭荣充当翻译,边问婆婆,边解答我的好奇。十几年前,黑颈鹤保护志愿者协会还没有成立时,董婆婆就开始自觉自愿地给飞来越冬的黑颈鹤喂食。她的身影一出现,鹤们就像老朋友似的围拢过来。董婆婆从挎着的篮子里掏出玉米、洋芋、蔓菁抛撒开,慈爱地看着鹤儿们欢愉地争相啄食。那时董婆婆自己家里吃食也很紧张,尤其冬春之际,口粮快吃光了,又没有钱下山去买。不懂事的鹤儿们还到她家地里啄食洋芋,抢她家人口中的吃食。没有关系,没有关系,董婆婆早已把这些远来的黑颈鹤当做自己家的成员,一声声呼唤,一把把喂食。冬春雨雪过后,湿地里的潮气越来越重,董婆婆脚上的布鞋早已浸透,冰冷刺骨的寒气直至腿部腰间,不到60岁的人,弯腰走路已经不济。
  儿媳妇嫁过来了,儿媳妇接过婆婆手中的篮子,挎着,走着,还吹起欢快的口哨。起初,鹤儿们一愣,为什么不见了婆婆的身影,为什么这个年轻女子挎着那只熟悉的篮子,掏出同样的玉米、洋芋、蔓菁,抛撒在它们面前。很快,聪明的鹤儿明白了,又一个好心人来到它们身边,又一个朋友走进它们中间。一样慈祥,一样尽心,一样可靠。于是,每当中午时分熟悉的口哨声响起,成群的黑颈鹤马上飞拢而来,向着年轻的女子低下高傲的头颅,扇动着欢快的翅膀。
  人与鹤,鹤与人,本就是相依相偎的朋友,大山包村民的欢乐,昭通黑颈鹤保护志愿者们的欢乐,无数游客的欢乐,本就应随着唳鸣的黑颈鹤翩翩起舞一起欢歌。在这云低草飞的高山湿地,在这人与鹤、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荒原草甸,在更多更远的地方。

      【本文原载《中国环境报》2010年7月22日第四版“文化”栏目】